昔我往矣

我希望被你所爱

【原创】初一与阿夜之说书人·锦鲤抄(贰)


光阴似箭,岁月如梭,转眼已过十个春秋。
又是一年夏季,又是一夜好月色。楔州夏家深院里,蝉鸣起伏,月色姣姣,碧荷微漾,莲香四溢。在这塘中亭里,点上数盏花灯,迎面水润微风,还可在这宁静只闻蝉鸣的悠闲时光里赏赏月下荷塘的美景,岂不快哉?
然而坐在亭中石桌前的白衣公子却没这闲情雅致,他拧着略显秀气的眉,清秀端正的脸还是一派冷肃,只是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叹息,似是真为什么难题烦心不已。
正在此时,亭中冒出一声轻喝:“小子,发什么愣,《渔舟唱晚》弹了吗?”
随着声音落下的是一红衣美男,依然惊艳得不可方物,只是那走姿有些奇怪,并着腿,大幅度的扭着柔软精瘦的腰,踏着小碎步来到白衣男子身边,黑着脸看他。
不巧白衣公子那烦心的难题正是他手下的那一红木古筝,他默然抬头,用漆黑的凤眼幽幽望红衣美男一眼,将一切不可言明的悲伤尽情倾诉。
“……从没见过你这么朽木不可雕的学生。”
虽说如此湫黎还是习以为常地贴近夏末的后背,弯下腰,握住他的两只手按在琴弦上:“再带你弹一次,下次来还不会,小爷可不会再教了。”
夏末嗅到湫黎身上清淡的荷香,顿时舒心不少,当下立即宁下心来,专心致志地看着缓慢跃动的指尖,想记住弹弦的顺序,又突然发现湫黎的手指越发地白了,之前是晶莹的雪白,现在是白得几乎透明,想到变成这般不正常的原因,夏末抿了抿唇,心绪又乱了。
湫黎本还犹自沉浸在悠扬悦耳的琴声中,弹至一半时敏锐地察觉到夏末的心不在焉,立刻停了手,冷脸怒道:“你这小子真不知好歹!小爷都如此耐心教你了还敢走神?不想学就早说,没人逼你。”
“对不起湫黎我没……咳咳!”夏末见湫黎怒了,着急的要解释,这一急就不小心岔了气儿了。
湫黎一听这声音,又立即看向他,担忧地问:“怎么样?”
“咳咳,没事了……”
湫黎看着夏末还显稚嫩的脸上没甚血色,有些心疼了,心里恼着刚刚怎么莫名地发这么大火,夏末真的不善音律他又不是不知道:“我们还是不弹琴了,喝喝茶,赏赏月挺好的。”
见湫黎又是那副“啊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死啊”表情,夏末不觉一笑,应道:“好。”
但说是如此,荷塘月景虽美,夏末独居于此十多年了,此美景看了不下百回,早已厌烦,还不如看身侧这出尘的鲤鱼妖精要更赏心悦目,明明湫黎这样貌也看了近十年了,可不知为何总怎么也看不厌,偶一瞥仍会有惊艳的感觉。
湫黎当年应他陪他至今已有十年了,只要是没人的时候他都会从水底冒出来,也不说话,就这么斜坐在岸边看他,等夏末主动找他他才讲夏末想听的外面的所见所闻。湫黎活了百年,遇见的人事可比齐纨那小孩丰富多了,夏末次次都听得入了迷,日日缠着他。湫黎起初不胜其烦,为了那个“承诺”勉强陪着他,但后来相处久了,湫黎慢慢看清了这孩子极温和甚至有些木愣的本性,估计是人事见得太少,沉默冷硬的面下竟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一根筋。
一根筋到不知道湫黎烦了他,故意几天没来,就一直在亭中等他,从日出等到日落,除了一日三餐几乎都在亭子里,读书写字画画,时不时地望着水面发呆,晚饭时一口未吃,一点点地撒米饭,然后趴在岸边看争食的鲤鱼,从始至终表情都没什变化,只是眼神越发地空落。
湫黎忍不住在他面前现了形,他枯井似得眼猛地一亮,什么也没说,只是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碟他爱吃的点心,像往常一样满怀期待地看着他,等着最新的民间趣事。
而湫黎对那几天的无故失踪也没什么解释,如常待他,只是再也没有无故失踪过,也再没离开过。
“……你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夏末难得用这么不加掩饰的目光看他,看得湫黎一身寒毛,不得不开口道。
“你……”夏末咽下某些话,转而随口问道,“你说我是最难教的,可是以前还教过什么学生?”
“当然,我活了不知几百年了,见的凡人又不只你一个。也有不少交好的。”
“哦?”湫黎很少说关于他自己的事,夏末真当他是几百年都呆水底了呢,“那些人是怎么的?他们没害怕吗?”
“你六岁的时候怕我了吗?“湫黎白了他一眼,既而皱着眉道,”怎样的,好像是些修道人,具体的忘了。”
夏末听到前半句刚想笑,又听后半句,脸色一僵,垂下眼睫,问:“为什么?”
——因为他们都死了,他也在百年的漫长时光里慢慢淡忘了。湫黎本想如此薄凉又诚实地这么说,但看到夏末的神情又把话给吞回去。
“……因为我是鱼精,你不知道鱼只有七秒钟记忆吗?”
——可是,夏末与那些萍水相逢且深知人妖不可深交的人不同,他是他自小看到大的,漫长岁月里也只有他与他这只鲤鱼精深交至此,夏末眼中对他的依赖越积越深,他却始终舍不得说任何能让他难过的话,即使是事实。
夏末沉默了一会儿,道,“七秒过去了,您可还记得我?”
“……”湫黎“噗”的一声笑了出来,有时候夏末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话语真的很有趣,“没有没有,你这个忘恩负义会拿石子砸我的小子,我可是会一直怀恨在心的!”
思及幼时的幼稚行为,夏末不免有些脸红,但在他说过这句话后,夏末又强装镇定地直视他,神色无比认真,道:“这是你说的。”
“嗯?”
“……一直怀恨在心。”夏末觉得这话有点诡异,却坚持磕磕巴巴道,“即使我死了,也、也要记着……我拿石子砸你这事。”
湫黎闻言,看向夏末的眼神变淡了,似是越过百年看一个懵懵懂懂的稚子,幸好夏末红着脸不敢看他,不然看那淡漠至极的眼神,心尖该颤上一颤。
“或许会记着吧。”在夏末转头之际,湫黎又收回眼神,口气变得冷淡,“你还记得前几天伤了我的道士?”
夏末一愣。他当然记得,这也是这两天面对湫黎总是心不在焉的原因。
七天前夏府门外路过一法力高深的道士,隔着深院也能嗅到湫黎的妖气,然后当即找上门说了这一事,夏老爷是个不信鬼神的人,听到那灰衣道士说自家院里有修为不浅的妖精,只是淡淡道:“我住这几十年都从未有事,若真如此也该是不会害人的妖,没准还是镇院的小仙呢。”
被人如此怀疑且嘲弄,那道士面上不动声色,趁着夏老爷处理要事之时,自己跑到妖气最盛的荷塘边,二话不说使出大招逼出那妖,誓要收服了它挽回面子。
湫黎好歹是百年大妖,曲曲凡人他还是应付得了的,但为了在外人赶到前解决他,也因为长久不与人交手一时疏忽了,被那道人一击击到尾上,正好又被夏末撞见,看到他惊得脸色苍白,一时晃神,又被击中,暂时变为原形躲回水下,还正想着夏末要怎么解释,就听“扑通”一声,夏末在夏老爷来的前一刻自己跳入了水中!
夏老爷到了之后就看到这个场面:道士神色慌张地站在岸边,而自个儿宝贝儿子落入水中拼死呼救。夏老爷急忙把人救上来后,只冷得几乎要落冰渣子地盯着道士,说一句:“原来犬子就是那‘修为不浅的妖’啊?”之后不顾道士的百般解释直接把人赶出去,并在守门护卫面前下了死令,如果再有这类人找上来,不问缘由直接打出去。
湫黎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瞒过去了,代价却是夏末高烧不断地昏睡了两天。这十年里夏末这么精细的养着身体底子竟也不见好,隔了十年那老大夫再来,就没这么好运地心惊胆战地治了五天,待夏末能下地了才松了一口气。
大致回顾完七天前的事,夏末瞥了一眼湫黎被红锦衣包裹着的腿,隐隐透出鳞片,心里再度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早点来,害得湫黎受此罪。
“他是我故友。”
“啊?”突然听湫黎没头没脑的一句,夏末没反应过来。
湫黎脸色不变,道:“那道士,前世与我算是好友。”
“……”夏末眼孔微微放大,不可置信道,“那……他……”
“你小子不是最爱看戏文话本吗?没听说过人死后要喝一碗孟婆汤忘尽前生?”湫黎笑笑,皓月清明却映不入他 眼底,“所以,夏末,你要我记着你,又有谁记着我呢?”
夏末一怔,一时未语。
湫黎掩去眼底的落寂:“一人死,就是真的死了,连带着与那时的自己。待你一碗孟婆汤喝下,哪还管我记不记得你?所以别这么贪心,对我不要有太大期望,也算饶过我……”
夏末还是垂头不语,应是无话反驳。湫黎叹息一声,有些后悔自己说这么多,毕竟夏末还小,他什么都不懂,长大后经历的人事多了自然会明白,何必自己当这“坏人”说话。
“时间不早了,回去睡了吧。”湫黎自顾自地进了水中,“好生照顾自己,夜间别着凉了。”
“……”那夏末似乎真被这些残酷的事实怔住了,半天没回神,等湫黎走了后,才踉跄着起身,往自己房间走去……
水中荡出一阵水波纹,隐在水中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夏末的背影直至他进了屋才收回视线。湫黎想,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和他太过亲近了,这小子太晚熟,身体又差,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,如果他在死之前还想不明白,灵魂带着执念,他岂不罪过?
湫黎这么想着,怀着些许叹息,沉入水底。因此他没看见,夏末屋里灯火亮了一夜。

第二日清晨,湫黎例行浮上水面,准备在夏末晨练时陪他,奇怪的是平时为了避着来给他送早餐的下人,而刻意起早的夏末,今天没有在亭子里。湫黎想,以夏末的性格昨晚他必定是恼地没睡好。
估着那下人要一会儿才来,湫黎决定去他房间叫他。
在离荷塘不远,小却精致的屋子里,湫黎连门都不敲地直接推门而入:“小子该起……”
湫黎被满室凌乱的纸张吓了一跳,夏末一向注意房间整洁,从未如此乱过,再看床上没有夏末的身形,当下惊慌地以为是有人闯进来掳走夏末急忙就要去追了,然而下一秒他瞥见铺在地上的画纸,看清所画之物时又是一怔。
湫黎曾经叹道,夏末看着不蠢,为何每天认认真真地听课读书作业,却还是吟诗作对不会写赋作词不会,唯一看得入眼的唯有笔下丹青。虽说费的时比一般人长,但画出来,却也是栩栩如生。
湫黎一路沉默着边一张张捡起画,边走近书桌,夏末趴在桌上酣眠,底下压着凌乱的画纸,上面也是一样的,潦草地画着同一个面容精致不似凡人的男子,或笑或怒,千姿百态,不甚详尽却一看就是同一个人——或是说同一个妖。
“……我想到办法了。”湫黎闻声抬头,只见窗外晨曦淡淡地照在夏末脸上,敷上一层暖意,显得他勾起的唇角连带着每一根发丝都变得柔和。
“我带着你的画像到黄泉,来世也能记着你。”
“所以你也记着我可以吗?”
“湫黎,好不好?”
“湫黎……”
……
床上的老人挣扎着起身,看外面晨曦刚透过桑叶,景色正好,一时兴起要执笔绘图,但是老人望着远方的白云悠悠许久,又看着屋前的荒草覆没的枯塘半晌,最终叹息着搁笔,任浓墨晕染白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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